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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敏、李慧敏(分别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在新石器时代,人发明了绳子和编织的技艺。大约距今五千年前后,人把绳子做成缰绳,套在了牛马等大型动物身上,让它们成了牲畜。人们驱使牛耕地,驾驭马奔跑。人也转变成了农夫、牧人或骑手,由此开启了以农业和畜牧业主导的时代。
缰绳把人与牛马连接在一起。人抖动缰绳,向牛马发出特定信号,让它们前行、转弯或停止。因此,缰绳是人与牛马之间的一种信息媒介。经过训练,被套上缰绳的牛马,褪去了身上的野性,逐渐理解并记住了缰绳的信号含义,按这些信号来展开活动,耕地、运输或冲锋,成了人们劳动或战斗中的重要帮手。
有了缰绳,人第一次能够驾驭比自己力量更大的生命体。手握缰绳的人,不能以暴力来压榨牛马的劳动力,而是要与牛马构成一对一的关系,关心和保护它们,让它们处于健康的状态中,以便能适度地利用和发挥它们的生命能量。因此,缰绳意味着人与牛马产生了劳动互动。人类的劳动和自然之间构成了亲和的关系,这种关系闪烁着自然的生命灵光。
斧车画像砖(东汉)。资料图片
在漫长的农牧业及手工时代之后,人类又发明出了各种使用化石能源的机械和机器,来取代人及牲畜等动物和生物的力量。劳动者是工厂里的工人,成了机器的操作者,而非驾驭者。工人操作着别人的机器,严格遵循机器的操作规范,执行和完成机器拥有者的生产指令。这种机器不是生命体,其运行不由工人主导,从不与工人发生生命的互动。机器技术越先进,工人在机器上的操作就越简单轻松。工人成了给机器打下手的人,无法在这种机器劳动中积累精湛的技艺和丰富的生命体验。在机器面前,工人的劳动无须全身心投入,工人的身体被器官化了,劳动过程是机械性的,而不再是具体的生命活动。机器的操作者其实是被机器驾驭着。那条曾经连接着人与动物及自然之间的缰绳,被机器斩断了。
到了20世纪初,在福特汽车厂里,开始通过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大批量生产家用轿车。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购买和使用家用轿车。在汽车上,方向盘、油门及制动踏板和挡杆等,连接着驾驶者的手脚及身体,控制着汽车的方向和速度。这是新型的机械缰绳。汽车速度比牛马更快,经常会置身于更为复杂的道路交通环境中,驾驶者必须遵循更为严格的交通法规。这需要驾驶者有更敏锐的观察及感知环境的能力、更快速的手脚反应能力,以及更果断的大脑决策能力。驾驶者的眼、手、脚及大脑要保持高度的协作。开车因而是一项需要驾驶者全身心投入的复杂劳动,驾驶者的身体重新成了一个生命的整体。
与驾驭牛马相比,驾车也是一门复杂的手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现代人需要掌握的最后一门重要的复杂手艺。开车,是人在驾驭车,人要充分利用机械缰绳控制汽车的运动状态。人要与汽车的技术性能及交通环境之间展开复杂的互动。开车不是驾驶者给汽车打下手,相反,开车重新提升了驾驶技能的重要性。这样一来,工人与机器之间的那种被动和失衡关系,工人被机器大幅削弱了的劳动主体性,都在人们成了生活领域里的汽车驾驶者之后得到了极大的修复。驾驶者成了汽车的主人,但车并非人的纯粹交通工具,相反,它是人的移动伙伴。人只有借助各种车,才能去到更远的地方,抵达一个又一个向往着的目的地。因此,驾驶一辆汽车,就如同人曾经驾驭牛马一样,体现了人与工具间积极的生命互动。
汽车,是现代人普遍要去驾驭的最后一种大型机器。从驾驭牛马开始,中间经过了驾驶马车、自行车、蒸汽机车、燃油车及各种船只等交通工具,再到驾驶各种更快的赛车及摩托车、飞机乃至航天器等。这构成了人类长达数千年的交通工具发展史,这也是人主动地与工具及技术展开积极互动和协同进化的生命史。在这一过程中,人手握各种驾驭动物及机器的缰绳,一次次克服了高速运动所产生的生理与心理恐惧,去赢得驾驭速度的身心快感,并不断突破空间的边界和速度的界限。由此,作为交通工具的驾驭者或驾驶者的人,就是一个不畏风险、持续探索的主体。
近年来,新能源车得到了迅猛发展。这种车以电力、油电混合动力或其他清洁能源为动力形式,通过装载各种视觉镜头、毫米波雷达、激光雷达及红外线夜视仪等,获得了对外部环境更为敏锐和全面的观测和感知能力。新能源车还配备了车道保持与选择、自适应巡航、碰撞预警等各种硬件及软件系统,具有了更高水平的智能辅助驾驶水平,并正在向自动驾驶技术快速地进化。不仅如此,新能源车的车载电脑有强大的算力,能把内部的电子传感系统与对外动态环境监测体系结合成一个高度智能化的“大脑”,能越来越多地替代驾驶者的人脑思维。更为重要的是,一些新能源车还互联于一个更为强大的“外脑”,在卫星导航系统、大数据监测中心及车辆维修及救护中心的帮助下,能够实时获取各种交通信息,以数字化虚拟形式直接呈现各种动态道路状况,与车载电脑共同制订出更为合理的车辆出行路线,提供各种应急处置方案,使得车辆总是能保持一种高效率的智能行驶状态。由此,新能源车能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进行着智能行驶乃至自动行驶,犹如一种新型准生命体,成了一种比传统燃油车更为先进智能的移动机器。
在一辆配备智能驾驶乃至自动驾驶技术的新能源车上,驾驶者以指尖点击或滑动车内的中控屏,或是用语音向车辆操作系统输入目的地信息,手随后只需轻轻地放在方向盘上,无需出力,脚也不用根据路况在油门或制动踏板上来回切换,眼睛不再需要紧盯前方道路或车辆周围,只是需要偶尔观看一下显示屏上的信息,监测车辆是否运行正常。驾驶者的大脑不再操心汽车的行进路线及其行驶状态。这些新能源车,就如同农牧时代的一匹识途老马,能自主和自动地把人带到目的地。在智能移动机器上,人的力量只是用在向车发出信号,而无法也无须转化为车的运动能量了。
因此,拥有并驾驶一辆新能源车,和拥有并驾驭一匹马或一辆传统燃油车,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一个人可以是一辆新能源车的拥有者,却可能不再是这辆新能源车的驾驶者或驾驭者,甚至不是这辆车的操作者。人已经不再是决定这辆车运动状态的主体,相反,是这辆车的数字化技术及其网络在决定着这辆车的运行。驾驶一辆新能源车,已经越来越类似于使用电脑,新能源车成了一种运载人和物的纯粹移动工具,它的自主运动外在于人的力量、技能与意图。
在这一种拥有自主决策和行动能力的高智能移动机器中,AI是新能源车的真正司机,而过去的汽车驾驶者正在快速转变成静静坐在车里的乘客。这些都意味着,驾驭新能源车的缰绳不再被握在人的手中,人类积累了百余年的汽车驾驶技能,以及传承了数千年的驾驭技艺,都可能会消失。在这一过程中,驾驭新能源车的缰绳转变为无形的技术,人的空间移动被设定和笼罩在一个更为宏大的技术体系里,人的生命旅程被限定于这个抽象的技术世界之中。而随着越来越多的驾驶者逐渐习惯于并开始享受当一名乘客,驾驭动物及机器的劳动技能、人与自然之间曾经发生过的劳动互助、人与车及技术之间的生命协同进化关系等,也均在衰退之中,这种乘客甚至要比过去的工人更深地陷于主体的失衡状态中。人仍是大地上的空间移动者,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勇于驾驭命运的主体了。
那么,坐在智能驾驶汽车里的乘客因此获得了解脱或自由吗?人会因此去重新感知路途与大地,去探索更多的未知领域和创建新的目的地,以便重建生命的主体性吗?手无缰绳、不再驾驭外物的现代人,难道只能任由自己的主体性迷失在日新月异的技术世界之中?人如何才能与数字技术发生新一轮的生命协同进化?这些问题,尚待人们思考回答。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15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