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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用手机,还是手机在用你?你在读信息,还是信息在读你?随着科技日新月异,媒介可以成为人的延伸,使人强大;媒介也可能形成陷阱,让人无力。近日,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周庆安教授在“人文清华讲坛”上探讨了人与媒介该如何共生。
我们更有必要多问自己几个问题:我们在使用媒介的过程中有什么样的收获?我们感到幸福吗?在这个媒介化的时代,我们是否真正找到了自我?我们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吗? ——周庆安
■周庆安
什么是媒介
首先和大家分享一组数据:
2024年10月,中国政府网发布的《第三次全国时间利用调查公报》显示,中国居民平均每天上网的时长达到6小时3分钟。而人每天用于睡觉、吃饭等生理活动的时间约12小时,也就是说,除此之外,我们有一半时间在上网。
这个比例令人震惊。因为,在2018年公布的《第二次全国时间利用调查公报》中,中国居民平均每天的上网时间仅为2小时42分钟,6年间就增加了一倍多。
下面我们来进行一个现场调查。请问在座的大学生:对于你们来说,手机和恋人哪个更重要?从现场情况看,恋人在大家心中还是比手机更重要。我再问下一个问题:在一天时间里,离开恋人和离开手机,哪件事会让你更难以忍受?很遗憾,大家虽然嘴上说恋人更重要,但实际上,手机才是更难以割舍的。这就是我们当下媒介化社会的现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网络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身边的人。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不禁思考:我们该如何与网络和谐共存?
所谓“媒介”,它有广义和狭义两层定义。从广义上讲,人类历史上所有承载和传播信息的事物都可称为媒介。比如汽车,人们不仅用它出行,还能在车内听广播,并通过汽车的颜色、车型来传递个人喜好。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时刻都在接触媒介,这就是“万物皆媒”。
今天,我主要讲狭义的媒介,即把承载和传递信息作为主要职能的载体,互联网就是典型代表。
实际上,我们每天接触媒介的时间远不止6小时3分钟。除了上网,我们会读报纸杂志,吃完晚饭会看《新闻联播》,走在户外还会看到各种广告。那么,在技术快速发展的当下,媒介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媒介发展史
我们不妨简单回顾一下媒介的发展历程。
工业革命以来,伴随着文艺复兴,人的主体性得到张扬。媒介技术也在快速发展,尤其是西方以古腾堡印刷机为代表的印刷技术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沟通方式。19世纪,随着通讯社的出现,报纸、杂志也进一步发展,专业新闻工作者的角色开始确立,新闻工作逐渐成为一种职业。
这一时期,印刷技术赋予了人们复制世界的能力,人们通过报纸、刊物、通讯社获取大量信息。此时,人和媒介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学习+观察”,媒介帮助我们建立了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20世纪是人类媒介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电子媒介成为重要产物,其中又以广播和电视最具代表性。广播自20世纪初出现,至今仍活跃在媒介环境中,播客就是广播在现代的一种延伸。另一个重要的媒介则是在20世纪中叶开始普及的电视。
电子媒介的出现进一步开发了人的感官,广播作用于听觉,电视作用于视觉。它们不仅塑造了真实世界,还以我们乐于接受的方式将这个世界呈现在我们眼前。通过这些方式,我们能看到完整的全景式画面,甚至能通过直播感受新闻现场。但与此同时,媒介研究者开始担忧,因为他们发现人和媒介的关系开始异化。
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在其经典著作中提出了“娱乐至死”的观点,他认为娱乐化改变了传统意义上媒介与人的关系,政治、经济、社会、教育等各类信息都有娱乐化的趋势。哲学家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进一步指出,在高度工业化的社会,信息会变成单向的传递,观念也随之被单向灌输,人会失去批判性和主体性。至此,媒介与人的关系成为新闻传播学科以及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多学科关注的焦点。
20世纪90年代末,互联网在全球迅速崛起。在短时间内,我们经历了门户网站时代、web1.0时代、博客时代、社交媒体时代,如今又迎来了大数据、元宇宙和人工智能时代。在短短20多年里,互联网技术日新月异,媒介与人的关系也愈发紧密。
媒介五大关键词
对于今天的媒介,我想用五个关键词来概括。
第一,媒介是延伸。加拿大媒介研究者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一书中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他认为,电子媒介延伸了人们的想象,将人们带入一个仅凭感官无法触及的领域。以出行距离为例,我们借助飞机这一目前最快的交通工具,一小时大约能行进1000公里。而电子媒介所能带来的距离延伸,则远远超越了这种物理范畴。通过社交媒体,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不仅能够跨越地域限制获取信息,还能与他人进行高效互动。这种超越时空的交流与信息获取方式,极大地突破了人类传统感官和行动的界限,充分体现了媒介作为人的延伸这一重要特性。
第二,媒介是体验。它拓展了人们对世界的感知维度,使体验变得极为丰富。这种体验的丰富性体现在人们能够共同分享彼此的感受。以李子柒以及众多大V为例,他们不断深入学习非物质文化遗产,并通过各种方式在社交媒体上进行展示,让更多人领略到非遗的魅力。此外,还有不少人喜欢观看做饭的小视频,对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情有独钟。观看这类内容时,人们仿佛身临其境,短短几十分钟的节目能让人领略到美食的神奇魅力,这便是媒介带来的独特体验。
第三,媒介是知识。如今,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借助媒介获取知识,在这一过程中,检索信息成为常见行为,我们常常在搜索引擎、微信等平台进行检索,还会通过与人工智能对话来获取信息。媒介已然成为重要的知识来源,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人们知识体系中的不足。
然而,我们通过自身检索获得的知识往往不够完整。目前,媒介所提供的知识具有碎片化的特点,还难以形成系统的知识架构。
第四,媒介是速度。在当下,媒介的发展使得信息传播速度不断加快,人们已不再满足于知晓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而是期望能够实时同步接收各类事实。并且,人们不仅追求同步知晓事实,还渴望在获取事实的同时,了解这些事实背后的原因和答案。也就是说,人们对媒介在信息传递速度方面的要求日益提高。
第五,媒介是智能。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大家的手机里除了常见的App之外,又增添了许多新工具,像豆包、Kimi、DeepSeek等。对大家而言,这些工具有的可作为聊天助手,有的则能充当学习帮手。在这一发展进程中,人工智能凭借快速发展的态势,具备了更为强大的媒介学习能力。它不再仅仅为人们提供碎片化的信息,而是能够在底层逻辑上对这些零散信息进行重组与逻辑加工。
媒介焦虑源自何处
如今,我们面临着一个关键问题:一方面,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与变革,推动了社会的进步;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产生了媒介焦虑。
举个例子。2024年2月,一位网络大V在网上称,自己在巴黎机场发现了一份中国小学生的作业本,并配文“谁谁谁丢作业了,快来捡作业”。消息一出,很快就有孩子的舅舅回应,称这是自家孩子丢失的。这条新闻引发了广泛关注。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场为博取流量而进行的摆拍和策划。当信息发布者不负责任地编造信息时,普通受众的关注被无端地浪费,情感受到了欺骗。从这个角度而言,媒介展现出了一定的负面作用。
再举个例子。今年初,西藏日喀则市定日县发生了严重地震,引发了全国人民的关注和担忧。在这一过程中,有一张一个孩子被压在废墟下的照片在网络上迅速传播。看到这张照片的人无不感到揪心。然而,事实令人震惊——这竟是一张由AI生成的照片。类似情况在全球范围内都时有发生。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奥德蕾·阿祖莱在2024年“可信任的互联网”主题会议上指出:“真假信息界限模糊,系统性否定科学事实,放大虚假信息和阴谋论——这些问题并非起源于社交网络,但是由于缺乏监管,在社交平台上它们较真相更为得势。”
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一书中向我们警示了信息传播中的潜在问题。其中,人的主体性不断消亡便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实际上,新闻传播学者一直十分关注人的主体性问题。以短视频为例,由于算法推送机制,系统会不断向我们推送同类型内容,此时,不是我们在主动选择信息,而是算法在定义我们的兴趣和主体性。这也引发了一个疑问:究竟是我们在使用媒介,还是媒介在利用我们?
此外,媒介还导致了主体关系愈发不平等。在学术研究中,有一个常见的术语叫“数字难民”,指的是在如今的媒介化社会中,在诸多场景下因不熟悉数字化工具和方式而面临差异对待的群体。例如,打车时,使用和不使用打车软件的人会受到不同的待遇;吃饭付款时,出示付款码和用现金支付的人待遇不同;交流时,有粉丝的人和没有粉丝的人也会被区别对待。而“数字难民”中,有许多是老人以及边远地区不熟悉社交媒体和数字化生活方式的人,在媒介技术发展的浪潮下,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了更为弱势的主体。
如何应对挑战
如何才能更有效地构建我们与媒介之间的完美关系?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要知道,构建完美关系并非单方面的诉求,它不仅涉及我们对媒介的期望,更关乎我们对自身的要求,而后者尤为关键。
今年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姚明建议未成年人开展“息屏24小时”行动,引发了广泛关注。所谓“息屏”,即关闭手机屏幕。其实,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也曾在其传记文章中提到,他要求自己的孩子在14岁之前不得接触移动手机和移动媒体,而他本人正是互联网时代重要的技术推动者。这些事例促使我们思考:在媒介化的社会环境中,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在我看来,有三个方面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应对媒介带来的挑战。
首先,要成为有选择权的使用者。在社交媒体时代,选择能力至关重要。选择并非简单地远离媒介,而是在媒介化环境中,具备对信息的筛选能力,学会从同类型信息中抽离出来。在这个时代,人们往往会在媒介的影响下,有意识地选择相信符合自身意愿的信息。而如果长期沉浸于某一类信息,我们对这类信息的自主选择权就会受到损害。这提醒我们,必须做一个有选择权的使用者。
其次,我们要有耐心倾听不同的意见。不得不承认,倾听与自己相悖的观点并非易事,毕竟鲜有人愿意主动接纳那些与自身想法相左的看法。然而,在当今时代,倾听能力至关重要。在信息爆炸的环境中,我们与媒介共生共长,倾听意味着我们能够听到媒介中不同利益群体从各自角度出发为自身利益发出的声音。这种多元的声音,是社会权利得以保障的关键。
再次,我们需要给自己留出反思的时间和空间。反思是一件知易行难的事情,其难度甚至超过倾听。我有一位朋友,他原来每天睡前都会花一个多小时刷短视频,然后又懊悔自己浪费了时间。后来,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有一天,他在刷短视频时刷到了一个荐书的账号,发现了两个不错的读书软件,一个用于阅读,一个用于听书。自此之后,他开始在睡前阅读一段时间。我认为这就是反思的作用。反思可能不会立竿见影,但终会带来积极的改变。
“介入的旁观者”
其实,今天讲我们与媒介的完美关系,本质上体现的是媒介素养。
在当下的媒介时代,人们每天与媒介相处的时间长达6小时甚至更久,媒介素养已成为每个人必备的基本素养。了解媒介,并非仅仅了解某种技术或平台,而是要通过媒介去理解当下的人、社会和世界。使用媒介,也不是简单地运用技术,而是借助媒介成为更好的自己,创造更美好的社会,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对于我们和媒介之间的完美关系,我提出“留白”这一关键词。“留白”源自中国山水画。在博物馆欣赏中国古代的山水画时你会发现,画作不会被元素填满,它既有树木山石的描绘,也留有空白之处。正是这些留白,赋予了中国画独特的韵味。同样,作为信息接收者,我们也需要具备“留白”的能力,它表现为与所接触的信息和媒介保持适度距离的精神状态,不是全身心沉浸其中,却能真诚地面对一切信息。
我很喜欢的一位法国哲学家雷蒙·阿隆有一句名言:“要做一个介入的旁观者。”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与媒介相处的状态就是一种“介入的旁观者”。
我们每个人都是信息接收者,每天都会接触海量信息。对于信息接收者而言,“留白”意味着对信息进行冷静思考。我们应当思索信息的来源与背景,去探寻同一条信息的不同解读方式,对于那些看似难以接受的事实,要多进行核实与求证,这便是我们在信息接收过程中应秉持的冷静态度。
作为信息发布者,“留白”则体现为对表达的审慎态度,就如同中国古代画家下笔创作时,每一笔都饱含着对艺术的敬畏,充满神圣感。
所以,“留白”至关重要且弥足珍贵。我们可以非常轻易地走进无处不在的媒介世界,但是我们和媒介之间那一点点的距离,恰恰是我们的主体性所在。因此,在使用媒介时,我们应始终保持一种有距离的精神状态。
不妨设想一下,几年后,我们或许将开展第四次全国时间利用调查。我能预见,那时,人们的上网时间会远远超过如今的6小时3分钟。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因此,我们更有必要多问自己几个问题:我们在使用媒介的过程中有什么样的收获?我们感到幸福吗?在这个媒介化的时代,我们是否真正找到了自我?我们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吗?我相信,当我们一次次讨论这些问题时,答案或许会远超我们的想象。(万叶 整理)